苗苗站在程爺爺的小莊園門前發怔，一時回不過神來，程先生一直說是程爺爺的房子就是鄉間一棟普通的三層別墅，前後有兩個小花園，能住下一家人，這個時候天太冷，如果是天熱的時候，後園會有一架薔薇，開著粉白花，是他小時候的樂園。

程先生的媽媽生完了兩個兒子就完成了使命，程爺爺把小孫子接到身邊養，就在程家的老宅子裏，在橡木廳裏學走路，在玫瑰花園裏學騎自行車，在花架下看書。

程爺爺那時候還在忙生意，等到終於退休，孫子也已經從肉團子長成了小少年，祖孫兩個從那時候起朝夕相伴。

程先生小時候還養過一只大狗，在他讀大學之前，一直都跟爺爺生活這棟房子裏，如果不是他選擇的專業，還可以繼續住在一直到讀完大學。

苗苗在腦子裏勾勒出這樣的小房子，就像是她見過的那些油畫，鄉村裏的那種小房子，矮矮的磚頭房，種了滿花園的花，地方不大，但是很溫馨。

可她沒想到程先生嘴裏普通的三層別墅會這麽大，她站在大鐵門之前，看著石子鋪出來的開闊庭院和氣派的三層歐式建築風格樓房，還在一垛一垛精心修剪過的灌木叢，呆怔著眨眨眼。

程先生笑起來：“鄉下的房子，爺爺喜歡裏面的老橡木，他原來在上海住的那間公館就鋪著橡木木板還有橡木的樓梯。”所以程爺爺才從前面那位莊園主手裏買下這棟中世紀的老房子。

花白頭發的管家穿著黑西服等在門前，苗苗閉上嘴巴，跟在未婚夫身邊，她一直知道程先生家裏是有錢的，可她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麽問題，這時候也是一樣，看完了了氣派的庭院，苗苗只有一個問題，湊近他耳邊問他：“房間裏會有壁爐嗎？”

嚴肅的管家先生肩膀抖起來，苗苗以為他的年紀大了，耳朵不會太好，沒想到這麽小聲他也聽見了，面頰微微紅，不再說話。

程先生卻大大方方的點頭：“當然有壁爐，我的房間還能看見後面的花園。”於是苗苗高興了，她昨天還在緊張的，真的到了反而不怕了。

公寓裏的那一對老爺爺真的請她吃了松餅喝了茶，弗雷迪還拉著她，在他們的公寓裏跳了一支舞，跟著一起的跳的，還有那只大金毛。

苗苗的英文不能進行多麽深入的交流，但她的發音很標準，大概是苗奶奶打下的基礎，兩個老人非常喜歡她，也非常喜歡程先生。

程先生對他們非常友善，於是他們把這份友善回饋給了苗苗，他們那一層就有一個壁爐，壁爐旁邊放著兩張扶手椅，燒起木柴來的時候特別暖和，比程先生屋子裏那個取暖器暖和的多了。苗苗很喜歡那個壁爐，是她在畫冊裏看到過的，用紅磚砌的那一種。

管家先生告訴程爺爺正在午睡，程先生讓他把行李放到自己的房間裏去，苗苗有點害羞，不敢去看這個老爺爺的眼睛。

程先生帶她去花園，苗苗站在花園門口就知道他用來求婚的場景是從哪裏來的，就是這裏，就是這個屋後花園，有千秋有花墻，還有一座石雕的小噴泉。

跟那一天在咖啡館裏搭出來的場景極其相似，冬天只餘下枯枝條，噴泉也結了冰，要是春天夏天，這裏一定非常美。

莊園的後面還有一個湖泊，停著小船，程先生把未婚妻摟在懷裏：“你奶奶的那棟小洋房要回來，也可以換一個這樣的莊園了。”

苗苗更吃驚了，她去看過那棟房子，院子沒有人打理，亂八七糟堆了很多東西，有住戶在曬衣服，還堆著舊家具，樓梯門廊都開始掉漆，斑斑駁駁的，裏面的燈也幾乎不亮，一間隔著一間的小房間，掛著辦公室的名牌，那裏可能原來是很美，但長年累月無人愛惜，顯得很老舊，既不明亮也不氣派。

沒想到那樣一棟房子會值這麽多錢，程先生沒有說假話，這裏買回來的時候，確實只花了三百多萬英鎊，經過這些年的清理和維護，種了果林種了玫瑰薔薇，升了一點值，算上買賣的稅金，大概跟梁家的小洋樓齊平。

可苗苗是不會賣掉小洋樓的，她跟大伯說想給爺爺奶奶布置一個展覽館，大伯比她還要起勁，民間展覽館的普及度越來越高，他雖然不明白，卻說了許多苗苗原來不知道的事情。

比如爺爺原來在第三制藥廠是技術骨幹，天天撲在研究室，也許那裏還有老照片，他反正也空閑，願意跑一跑問一問，把當年苗爺爺獲得的榮譽都記錄下來。

還有苗奶奶的小學校，剛剛解放的時候小學校裏沒有音樂教師，也沒有鋼琴，苗奶奶就拉手風琴，還寫了一首校歌，一直唱到今天。

這些都是苗苗不知道的事情，兩個人都不會自我標榜，於是這些事都沒有記錄下來，大伯還想去換了幾次名字的小學，找找當年的老資料老檔案。房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要回來，但東西要先準備好。

在他們到英國來的這兩天裏，香港報紙上已經登出了苗奶奶小時候和父母哥哥一起拍的照片，寫上大名，留下聯系方式，不論是後人還是知情人，提供線索都有酬謝。連著要登一個月，先是大版面再換小版面，才剛剛登出去兩天，還沒有回應。

鄉間幾乎沒有人，冬天的湖水也很寧靜，踩著落葉枯枝，兩個人走到湖邊再走回來，一直到湖面上升起霧氣，程先生看看手表：“爺爺應該已經醒了。”

下午三點，程爺爺會在小睡過後到玻璃花房裏吃下午茶，苗苗有點緊張，但他再三保證爺爺一定會喜歡她的，苗苗自己沒有發現，她的樣子，跟苗奶奶有六七分相似。

他們走進玻璃花房的時候，程爺爺已經在喝茶了，他看上去比實際的年齡要年輕，穿著袍子戴著老花鏡，腿上蓋著厚厚的毯，從苗苗走進門開始就打量她，久久都沒有說話，在她的臉上找到一點梁安琪的影子，但很快這種感覺又淡下去。

苗苗緊張的拉住程先生的手，五官是像的，可是神情完全不一樣，在安琪姐姐的臉上，從來不會看到這種遲疑。當然也聽了很多那之後的事，六十年的光影轉瞬過去，苦的甜的都已經無關緊要，老人緩緩嘆一口氣，然後笑起來：“是苗苗嗎？”

“爺爺好。”苗苗站在原地，被程先生牽著手拉過去，坐在小圓桌的一面，桌上擺著銀餐具，英式紅茶配牛奶，滾滾燙的冒著熱氣。

程爺爺說話慢條斯理，當著苗苗的面，講一口上海話，才講第一句，苗苗就笑起來。程爺爺抱怨英國的天氣太濕冷，記憶裏的上海似乎永遠萬裏無雲晴空碧洗，到最後念的還是一點吃，鄉愁都刻在舌頭上。

小時候住的地方怎麽樣已經想不起來了，想起來的是小廚房裏燉的豬蹄膀，濃油赤醬，家裏沒錢的時候是難得一嘗的美味了。

又費醬又費柴，輕易不肯做，姆媽又燒不來，安琪姐姐一樣不會做，跟著弄堂裏的老阿姨學，學好了第一次試嘗試，燒出來的蹄膀，六十年都忘不了。

“肉也不是肉味道，雞也沒有雞味道，想吃八寶飯，豆沙總不對勁。”程爺爺想想就要砸砸嘴，可惜請來的上海阿姨，開再高的工資也不肯做了，要回去帶孫子孫女。

懷念的還是幸福裏二十九號的小廚房，這麽點點小的地方，一只煤球爐子，能做出無數美味佳肴，回憶這些的時候連時光都仿佛停滯：“安琪姐姐會用小爐子做雞蛋糕。”

小少爺想吃什麽就有什麽，什麽時候吩咐下去，都有東西端上來應差，凱司令元祖紅寶石，白脫栗子巧克力蛋糕，吃得這麽多，還是一口白牙齒，有人專門幫他刷牙，等到搬進幸福裏，馬上沒的吃，小爐子裏烤出來的雞蛋糕，他能刮的一點都不剩。

梁安琪穿著一件彈墨綠的旗袍，頭發精細打著卷，穿著中跟鞋子，秋天的時候外面罩一件黃色開司米，就在小爐子上烤蛋糕。

後來到了英國，奶油蛋糕隨便吃，放很多黃油放很多糖，但就是沒有那個味道，程爺爺目光動一動，眼眶有點泛紅，他坐著長久都不動一動。

管家女傭沒有人動，程先生握住苗苗的手，對她笑一笑，其實爺爺並不常回憶起梁安琪來，起碼在他人生中段的這幾十年，當他開始上了年紀，才越來越多的回憶過去，這才跟孫子提起了安琪姐姐，自己都沒有想到，隔了這麽多年，回憶還能這麽清晰。

“爺爺想吃什麽嗎？”苗苗突然開了口：“糖醋小排骨要吃嗎？”

程爺爺的目光轉過來，看著她，孩子似的點點頭：“好呀，今天就做嗎？”

於是苗苗這一天下午就開始做糖醋小排骨，廚房裏鍋具調料都是齊全的，中國調料本地沒有，都從中國超市裏買來，苗苗看一看，沒有合適的排骨。

廚房裏只有帶骨豬肋條，苗苗把帶軟骨的那一塊切下來，先煮再煎，加糖加醋，一碗燒出來只有十幾塊。

程爺爺舌頭一沾到，就知道是老上海的味道，吃了這麽多年的黃油面包，舌頭還是喜歡這一種味道，拿糖醋醬汁淘米飯，一只糖醋小排骨，祖孫兩個分刮幹凈，程爺爺把碗底給了孫子：“你比我有口福。”

程爺爺娶的妻子從小出生在英國，什麽小菜都不會燒，偶爾下廚房也是做個三明治，這才說孫子有口福，淺淺一張小方桌，擺上三個菜，小夫妻一頓吃幹凈，日子就是要這麽過，才有滋有味有福氣。

他本來就沒打算幹涉，這時候兩只眼睛瞇一瞇，沖孫子笑一笑：“沒事情，你媽媽不會反對的。”他把他名下的股份分成兩份，多的那一份，給了程先生。

夜裏苗苗沒有跟程先生睡一起，管家安排了相鄰的兩間房，程先生嘆氣，苗苗松一口氣，當著長輩的面，沒結婚就住在一起總有點不好意思的，她也不想讓程先生的媽媽看輕。

屋子裏燒著壁爐，墻上掛著掛毯，苗苗鉆進被子裏，翻來翻去就是睡不著。手機輕輕震一下，隔壁的程先生也睡不著覺，懷裏少了一個人，怎麽都躺不安穩，一樣是單人床，今天夜裏偏偏覺得空蕩蕩。

他拍了一張月夜景色發給苗苗，苗苗抿著嘴巴笑起來，裹上厚睡衣踩著毛拖鞋，打開玻璃門，站到陽臺上，探頭看一看，他果然等在那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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